老師沒教
老師沒教
教書近三十年,我竟在咖啡館聽見了課堂的迴聲。
旁桌少年們的歡談戛然而止,圍著一本攤開的數學講義,如臨大敵。其中一個眉頭絞得死緊,筆尖懸宕良久,終於摔筆嚷道:「這什麼啊!根本沒教過好不好!」眾人如蒙大赦,紛紛應和,頃刻間便將失敗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,復又談笑風生。我喉頭一緊,那句話——「老師沒教」——精準地刺入我的職業心臟。這豈是咖啡館的專利?這分明是我的教室每日每夜迴盪的、陳腐卻殺傷力驚人的哀歌,是學習終結的判詞,是思考夭亡的輓樂。
我記得那男孩。白皙臉蛋上鑲著一對因長期螢幕浸潤而失焦的眼珠。某次我講解柳宗元〈江雪〉,問及這般決絕的孤獨可否見於現代,他竟訥訥不能言。我耐著性子誘導,問他可曾一人打電玩、一人看YouTube?他眼底倏地亮起又暗下,彷彿我觸動了某種禁忌的開關,最後仍囁嚅道:「可是……老師你沒『教』過一個人可以等於孤獨。」我愕然。他並非貧乏於體驗,而是被剝奪了將體驗轉譯為意義的權能;他的心靈地圖上,「孤獨」二字僅閃現於我劃定的唐朝江面,一出此界,便是蠻荒。這是何等精緻的野蠻。
又有那數學精靈般的女孩。課堂上邏輯清晰,眼神銳利如刀,能瞬間肢解最繁複的幾何圖形。然某日我於作業中摻入一絲課堂從未示範、卻僅需其所學略加延伸即可破解之題,她竟繳了白卷。課後質問,她理直氣壯,音調平板如朗誦教條:「這題型超出範圍。老師沒教。」我幾欲吐血。她那被精準調教的頭腦,能征伐星辰大海,卻無法越過無名者劃下的虛幻疆界一步。她的聰慧成了自身最華麗的囚籠。
我遂明瞭,「老師沒教」非單純推諉,實乃一整套精密運作的「無責倫理」之外顯。它將求知的浩瀚天地,異化為一紙冰冷「教範」的狹窄履約;將學習的主動探索,矮化成對權威被動的、消費式的等待餵養。不會,非己之惰,而是師之惰。不知,非己之恥,而是授課進度之失。這聲嘆息背後,藏著一整個世代對自我能力的棄守,以及將思考主權拱手讓人的驚人坦然。而我們,豈非共謀?教育現場在「進度」鐵蹄與「成績」硝煙的雙重蹂躪下,我們不自覺地炮製標準答案的速食,壓抑偏離常軌的提問,獎勵馴服的複誦,懲戒冒險的嘗試。我們將「教」等同於「灌輸正確」,將「學」簡化為「記憶標準」。久而久之,教室成了思想靜脈注射的場所,學生則退化為僅會張口待哺的雛鳥,喪失了覓食甚至咀嚼的野性與本能。我們親手閹割了他們面對未知的勇氣,復又責怪他們軟弱。
歸途,夕陽將街道熔成流淌的黃金。一群小學生雀躍而過,書包在背後滑稽地彈跳。其中一個突然駐足,指向天邊奇形怪狀的雲喊道:「你看!像不像一隻融化的大象?」我幾乎要熱淚盈眶——這未經許可的想像,這未被「教導」的聯想,才是學習本真的、野蠻生長的樣貌啊。翌晨,我立於講台,台下仍是那些習慣性等待被灌輸的眼神。我深吸一口氣,緩聲道:「今天,我們來學一樣真正重要的東西——如何『學』那些『老師沒教』的事。」空氣瞬間凝滯,數十雙眼睛愕然地睜大,彷彿聽聞了世間最悖理的宣言。
粉筆嘎吱劃過黑板,如犁頭破開板結的土壤。我知道,要對抗這瀰漫世間的「無教之罪」,重建思想的韌性,這第一課,註定艱難漫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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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8-20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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