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書不等於閱讀
看書不等於閱讀
在無數個家長座談會的夜晚,總有焦慮的聲音劃破溫馨假象:「老師,我孩子看了很多書,為什麼作文還是寫不好?」那眼神裡的責難幾乎要燒穿教育的虛飾。我凝視那些被「閱讀量」餵養長大的蒼白靈魂,在分數的祭壇上顫抖如紙片——啊,這時代最大的騙局,莫過於將「翻書」的動作與「閱讀」的深層撞擊混為一談。
「看書」僅是視覺符號的物理性攝取,是眼球掠過墨跡的機械運動;而「閱讀」卻是靈魂在語言的迷宮中跌撞尋路,是意義的再創造與存在的擴張。當家長沉醉於書籍堆疊的高度,孩子早已在無思的「看完」與真正的「讀懂」之間墜入斷崖。那被量化綁架的閱讀,不過是資本社會效率邏輯對人文精神的暗夜篡位,將本應蔓生無盡的思想之花,壓制成扁平的、可計數的績效指標。悲乎!文學的幽微之光,豈是書頁翻動的風聲所能囊括?
真正的閱讀要求一種瀕臨痛楚的清醒。它始於「問題意識」的甦醒——不是馴服地吞嚥作者的話語,而是以尖銳的詰問刺穿文本:為何如此書寫?隱匿了何種視角?與我何干?這問題是投向平靜水面的一顆礫石,没有此一擊,思想的湖泊不過是死水一潭,映照不出任何屬於「我」的波紋。沒有發問的閱讀猶如無魂之旅,縱行萬里,不過是郵差般遞送他人的意念,自身卻在意義的門外永久流放。
而將思維固化為文字技術,則需有體系的操練。札記法(Note-taking)並非抄錄的奴役,而是思緒的即時鑄型。在文本激盪處駐足,以個人語彙捕捉電光石火的批判或共鳴,這是一種「自我」與「他者」的辯證性對話,是防止思考蒸散於無形的容器。摘錄法(Excerpting)則更進一步,是對他者精華的掠奪性佔有——須以考古學家的精準,掘出那些震顫心魂的段落,賦予其脫離母體後仍灼灼發光的自立生命。至若摘要法(Summarizing),實為結構暴力的顯影:強迫自己以極簡線條勾勒龐雜的思想迷樓,這過程無異於一場血腥的屠戮,屠戮蕪蔓,直搗核心,是對文本權威的叛亂與重構。三者循序漸進,自靈光乍現的札記,至獵取精粹的摘錄,終至提煉核心的摘要,實為思想從混沌漸次清明之必經鍛造。
教育者與家長的使命,非強迫吞食典籍,而在點燃問題的火種。與其焦灼追問「讀了幾本」,不如俯身輕問「發現了什麼」。須知,閱讀的真諦從來不在知識的堆積,而在主體性的確立——那一枚刺入世界皮膚的鉤子,鉤出的不是標準答案,而是帶血的、獨屬自己的生存疑問。當一個孩子開始以札記對抗遺忘,以摘錄收藏光芒,以摘要逼視本質,他便從書頁的囚徒蛻變為意義的主動者,從沉默的接受者轉為發聲的詰問者。
看書是儀式,閱讀是啟蒙;看書是路徑,閱讀是歸宿。當文字的星河傾瀉而下,但願我們培育的不再是馴服接收的容器,而是敢於以思考劈開虛空,在無意義之處錨定意義的——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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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8-20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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