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文很重要,不是因為考試
作文很重要,不是因為考試
夏夜悶熱,巷口檳榔攤的霓虹燈將柏油路染成一片腥紅。我正埋首批改著期末作文,空調轟鳴聲中,隔壁傳來母親尖銳的斥責:「寫作文能當飯吃嗎?還不快去算數學!」那少年沉默地關上房門,一盞孤燈在方程式間明滅。我怔怔望向窗外,遠方補習班的跑馬燈正輪番播送著「國寫速成班」、「一週掌握作文技巧」——在這被分數量化的島嶼上,作文竟被異化為某種詭異的投機事業,彷彿靈魂的顫動不過是計分欄上一個無情的數字。啊,台灣的家長們,你們可曾聽見,在你們親手摺疊的現實皺摺裡,孩子們內在的某個部分正無聲地死去?
我們的教育體系將語言囚禁於選擇題的牢籠,將思想壓縮成標準答案的標本。於是孩子們學會了以華麗辭藻掩飾蒼白靈魂,以「感恩的心」「難忘的經驗」這等行屍走肉般的套語敷衍成篇。他們嫻熟操作著「起承轉合」的技術,卻對自身情感的紋理一無所知。這豈非一種精神上的自戕?當他們在考場上生產著毫無溫度的文字,他們失去的不僅是分數,而是以語詞為刃剖開自我、丈量世界的神聖勇氣。那些被遺忘在分數背後的破碎低語,才是靈魂最真實的顫慄。
然則作文的本真,乃是存在的錨定。一個在夜市喧囂中長大的孩子,若能以文字捕捉油鍋升騰的煙霧裡祖母模糊的側臉,他便從混沌的時間之流中奪回了一枚文明的切片;那個總在教室角落沉默不語的少女,若能在周記裡讓被同儕排擠的痛楚獲得語言的形狀,她便施行了一場無聲而莊嚴的自救。文字不是裝飾,是將飄忽的苦痛與狂喜固定下來的儀式,是將易逝的存在鑄入永恒符號的煉金術。當孩子寫下「阿嬤的紅蟳米糕炊煙,是神明廳外最虔誠的線香」,他不只在描寫食物,更是在文化的斷層帶上立起了一座微型的紀念碑。
在這被演算法與碎片資訊撕裂的時代,深度書寫是對虛無最優雅的叛亂。當社群媒體將人類簡化為按讚的拇指,當政治口水戰將語言降格為攻擊的武器,一篇真誠構造的文章,便是重建溝通巴別塔的卑微嘗試。台灣的孩子們腳踩多元文化的斷裂帶,身處民主轉型的矛盾現場,他們內在的困惑與掙扎,若不能透過書寫來梳理與沉澱,將永遠是喧囂之下無以名狀的創傷。讓他們寫吧!寫下對廟會轎班的虔誠與懷疑,寫下對轉型正義的懵懂與渴望,寫下對未來的恐懼與憧憬——這豈是那區區考試分數所能丈量?
親愛的家長們,當你再次看見孩子對作文題目茫然蹙眉,請別急著遞上範本或訓斥。你們真正應該恐懼的,並非他們無法在答案卷上生產正確的句子,而是他們失去了以語言對自身存在進行辯護的能力。我們這島嶼風狂雨急,歷史的潮水多次漫過孩孺的額頭。若不能說出自身的戰慄與夢想,則一代人將在無聲中溺斃於意義的真空。
且讓我們點亮書桌前的燈,不是為了照亮分數,而是為了讓每一個台灣孩子,能在語言的燭照下尋得靈魂的座標。讓他們以稚拙卻真誠的筆跡,寫下屬於這一代人的「清明上河圖」——那裡面應當有奶茶店的嬉笑,有太陽花時的激辯,更有對小島未來無盡的、以母語細細織就的溫柔冀望。考試終將隨風而逝,唯有在文字中凝定的靈魂光輝,會如暗夜中的燈塔,長久照耀著他們生命的航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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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8-20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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