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痕深處見真宰
墨痕深處見真宰
資訊奔流如瀑之世,鍵盤敲擊之聲不絕,指尖滑過冷光屏面,世人幾已遺忘筆鋒觸紙的微顫。當此之時,竟有人猶問「為何寫字」,實則叩問者非止技藝之存廢,乃觸及了人之為人的精微本質。書寫之為事,非止溝通的工具,實乃靈魂的鍛造、文明的刻痕,是一場無聲而莊嚴的修行,貫穿生之始終。
書寫是一場孤絕而豐饒的內省儀式。指節持筆運力之際,非止墨汁滲入纖維,更是思緒掙脫混沌之瞬。鍵盤固然迅疾,然每一標準化字母的躍現,皆消抹了個體思維的獨特紋理。而手寫之遲滯,反成思緒沉澱之良機。筆尖踟躕,是意念的篩選與淬煉;字跡之濃淡疾徐,俱是心緒的波痕。昔人所謂「意在筆先,然後作字」,這「意在筆先」的凝定工夫,實為現代人救贖浮躁心靈的一帖清涼散。筆劃行走間,人遂得以暫離塵囂,與本真之我默然相對,此非任何數位互動所能企及的深層安頓。
更進一層,手寫文字承載著超越符號的溫熱生命。觀一人手澤,其性情、其學養、其瞬間之悲歡,皆在點畫使轉間悄然附著。電子字型縱極精美,終是冰冷無生氣的工業複製品;而一手字卻是血肉軀殼在塵世留下的獨特簽押,是無可偽造的生命印記。家書一紙,見字如面的悸動;古籍眉批,先賢思想的溫度猶存。這份由筆墨封存的人格與歷史質地,使書寫從實用躍升至存在論的高度——我寫,故我在;我以如是筆跡寫,故我如是存在。
然書寫之為「一輩子的事」,非僅因實用之需,實因其乃一無窮盡的修煉道場。少年時臨帖摹碑,是與千古法度對話,習得敬畏與規矩;中年筆隨境轉,字跡漸脫青澀,融入了世味與滄桑,或沉穩,或激越,字即成心境的鏡像;及至暮年,人書俱老,筆下火氣盡褪,歸於平淡沖和,那是穿透繁華後的澄明境界。每一階段,書寫皆回應並塑造著書者的生命質地。它要求專注,培養耐性,磨礪意志,其過程本身就是對人格的雕琢。故曰「書,如也。如其學,如其才,如其志,總之曰如其人而已。」
文明長河之中,書寫更肩負著文化基因傳續的重任。方塊字之結構,藏著先民觀象於天、觀法於地的奧義;每一次執筆書寫,皆是對這古老文明密碼的溫習與傳承。若捨筆就鍵,文化的根脈或將在便捷之名下逐漸稀薄、斷裂。守護手寫,便是守護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與審美傳統,使文明不致淪為無根飄萍。
由是觀之,寫字豈是迂腐守舊?實是對抗異化、安頓自我之生命實踐。當眾人皆溺於虛擬流光之際,那於紙上從容書寫者,反而成就了最清醒的反抗。願世人皆能重拾筆桿,讓墨痕沁入生命,不僅為實用,更為在筆與紙的摩挲間,確認自身的存在尊嚴與文化血脈——這確是一輩子,乃至子孫萬代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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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8-20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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